全球百事通!耳鸣音
四月末的细雨是温凉的,风是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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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城郊的臭水塘边,立着座不起眼的小楼,松松垮垮的墙皮像是腐烂的皮肤,露出没有体温的墙体。朝南的门边,从垃圾桶溢出各色鼓鼓囊囊的袋子一直漫延到屋后的水池里去。
男人蹲在垃圾桶旁,从行李箱里捡出一件一件的女人衣物,时不时放在鼻尖摩挲,随即又丢在一旁。石子路上飞过一辆黑色轿车,几粒砂石打在男人的脖子上,伙同着雨点迅速消失在皮夹克下。
再有十三天,阿强就在这个世上活过四十个年头了;然而他捧着女人相片那颤巍巍的手似乎比阿强年长十岁。
男人摸了摸合上的行李箱,立起转身往门走了几步,踢倒了门口的塑料袋,袋子裹着瓶二锅头滚落在泥地里。
掏出锈迹斑斑的钥匙,公寓的大门倔地像个七十岁的老大爷,见阿强面生,不让他进去。
“嘎吱”终于铁门喘出粗气,迈着有气无力的步子朝昏暗的走廊深处去。
阿强缓缓提起便利店的塑料袋,淹没在此起彼伏的窃窃声中。
一
“......您报时,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,欢迎您收听......”
吱呀吱呀的摇椅声停了。
“阿强,一个多月哩,咦?咋一个人回来,嗐,瞧我说的,你老婆找到这么个好男人真是福气呵——要我家老头......”
男人默默地挪着步子,一步,两步。
“......俺怕积灰昨还给拖了地呢——诶等会儿,你王婶教我跟你说......”
三步,四步。
女人的嘟囔渐渐远去。
“妈您尝尝我的手艺,”另一间屋里响起欢快的声音:“这可是山里的放养鸡,可补啦!”
“怎么小华没来啊,你们是不是又吵架?”
“他工地上忙着呐,您别急,先喝,待会儿等他电话......”
五步,六步。
“......什么好消息,一惊一乍的?”
“您老待会儿就知道啦。”
阿强的听力很好,却不是向来这样好。从小的耳炎反反复复,他时常耳鸣的。
“......哟,那地段听说老贵了,他家里情况......不行不行,怎么还惦记那钱,那是给将来孙子留的,要我说还是算了,你又年轻,妈给你找个好的......”
“您又来了,小华人多好,钱可以一起挣——”
七步,八步。
“......踏实有什么用!还真爱哟!瞧瞧五楼新搬进来的那位,要是小华工地上出了事,你个女孩子这辈子都毁啦!”
“妈!......这样......您别急听我说好吗......可是我......”
“......有了!?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这!哎哟气死我了,你跟老头子说了没?哎哟这小张那边该咋说哟......”
九步,十步。
母女争执的只言片语从耳边掠过,消散在男人雾蒙蒙的思绪里。
“强叔?哎你有点憔悴啊,咱嫂子好点了吗?”男人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狗子你快进来,饿死老娘啦!”
“有我在你可饿不死,怕是懒死的!”青年对着门念叨,“强哥吃饭了没,买了城北的烤鸭一起来吃点?”
“麻溜进来,我有事儿跟你说,快点!”
“不好意思,你待会下来就成,娟就这样。”
说完客套话青年赶忙溜进了屋里。
男人继续迈开步伐,十一步,十二步。
“......我听医院的姐妹说了,”女人压低了声音,阿强却听的一清二楚:“昨天夜里走的。”
“难怪......”
“你小点声!”
“......要是我也病了,你愿意为我——你看着我!”
“别扯我脸,也别尽说些傻话......话说玲姐来了?”
“来了,跟她妈吵呢。”
“难怪......为啥?”
十三步,十四步。情侣的对话一点点沉入身后漆黑的走道。
二
阿强喉咙泛起一阵苦涩,他才想起约有一天没喝过水了。
男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,弓起身体,用尽全身的力气咳嗽起来。不一会儿,舌头下就充满了腥味的黏液,犹豫了一会儿,吐在了湿哒哒的烂木地板上,用脚抹了抹,往楼梯上去。
“......八点太早了,陈哥,”狭窄的楼梯间里女人嗲气的声音不停刺进鼓膜:“要不晚点咱去新开那家酒吧——叫什么来着——啊对对......那你就说朋友叫你出来谈要紧的生意——咱这不就是朋友嘛,”
四阶,五阶。
“......哎不说别的您眼光真好,那裙子我穿着正合身呢......好好,今晚呀就穿它,那行好,嗯,417知道啦......那我挂啦。”
半干的短发一缕缕黏在肌肤上。女人披着睡袍,倚着窗台,挂断电话,点了支烟;笑容带着青春逃离了疲惫的脸庞。
“强哥——”瞥见男人的神情,女人戛然止住。春风吹开脱线的睡袍,漏出沾着露珠的胸脯,谁都不以为意。
九阶,十阶。
“烟还有吗,忘了买了。”
“是该抽的,这还有几根都给你,”女人习惯性地强打起笑容,把窗台的细烟连同打火机一并递给了阿强,“你知道我住203吧,直接来吧,”女人欲言又止,笑了笑转身上楼去了。
走到三楼,手机的震动从大腿传来,阿强愣了会,终于接通了电话。
“喂,妈。”楼梯间里回响着男人有气无力的声音,有一瞬间,阿强感到些许惊慌无措。
“我挺好的,嗯,小莉......没事,别听他们瞎说。”强打起精神,挤出哈巴狗似的笑容;一边听着楼梯间里的回声,男人竭力调整语调。
阿强的听力很好,这一度使他苦恼;而此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,心情无端地轻快了。
“......银行那边没事,没有,没多少钱的,您放心吧,嗯,”
阿强苦恼的是,他从声音里能听出窘迫的无奈。
“......妈,我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——什么叫——难道这些年小莉就是为了给你生个孩子用的工具吗!”
阿强怀念耳鸣的时光,那些令他伤心的话本就不该听到的。
“......好好,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——这跟爸又有什么关系?”
阿强的耳鸣是打一个月前,接到医院电话时开始好转的。
“嗯,我记得,是我把表弟的玩具弄坏了......鼓膜穿孔嘛......这么多年快半辈子了,他好歹是我爸嘛——那他好面子嘛,部队出来的力气也大咯......”
阿强的听力很坏,每每老师讲到难懂的地方,嗡嗡的苍蝇便把声音吮吸而尽。
“没事啦,现在住的地方也很好,邻居也都很好的......这次不回来了,很多事情要忙的,真的,嗐,男人四十一枝花诶......那些都可以用钱再买回来嘛,那钱好整咯,你看我打小门门功课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的,好容易的,真的,您放心......”
阿强的听力很好,所以半夜里抓着头发写作业时,他是高兴又骄傲的,因为这样他就不用听恼人的耳鸣,也不必挨重重的巴掌。
“......我先挂了,妈,来电话了,哎,好——”
男人拖着沉甸甸的双腿迈上台阶,一阶,两阶,又一阶。
“妈?......我不在,让阿庆多陪陪您......他懒嘛,那还不是给你们宠坏的......行,再见。”
男人长吁了一口气,楼道里顿时安静了下来。
阿强的听力很好,故而习惯了耳边的喧闹,现在却寂静地孤单。那只沉甸甸的手掌并没有长腿,故而追不上阿强;阿强只可惜那对温柔的眼眸也没有长腿。当他站在窗口朝楼下望去,那只大手没有长眼睛;而那对眸子闭着,也没有望他。
三
男人歪着头用肩膀夹着电话,一边不耐烦地晃动钥匙,试图打开房门。
“......小徐不错,他又年轻,业务能力又强,是、是,他替这个位置倒是——”
钥匙嵌在锁里纹丝不动,拔也拔不出来了。男人愈发暴躁起来,语气却依旧谦逊。
“......是是,现在这个技术也进步——不,我不用休假了,明天可以回去——小莉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好——”
隔壁屋的青年探出一头黄毛:“叔,锁坏了您给王婶打个电话呗,墙灰落我一键盘了都。”
“好好,我这就——”没等阿强说完,青年砰地关上了门。
“......我新租的房子钥匙不太好使——不用麻烦公司了,啊王总那边就没必要——没什么困难,真的......可......小徐这个人他——不是、没——只是......”
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嘴巴半张着,合不拢也说不出话,就跟破门锁一样。
“b点啊兄弟们!会不会玩啊,一群垃圾!”
怒吼伴着键盘的敲击,以前阿强是听不到的。不是因为他害怕这种声音,而是他害怕这种感情:像是仲夏的雷雨,不知缘由地倏然来去,只打落了枯枝老叶,太阳却对此视而不见。
“......也不麻烦您了,是,行,好,那我休一阵子......那就——,”
阿强的听力很好,所以放下了手机也能听见电话那头虚与委蛇;阿强的听力很坏,所以他从没听到过自己的矫揉造作。然而现在耳鸣好了;阿强什么都听得到了。
电话里传来“喂喂”的拷问,男人却沉默着,他想要成为太阳。
“他妈的一群菜鸡!老子——”
男人笑了,这是他在等的雷雨。
“叼你老母嗨!含家产噻!”阿强抓着手机贴在嘴边,全力嘶吼着,仿佛再不用掉这些精力便会白白浪费了一般。
挂断电话,男人踹开木门,径自坐上窗前的沙发,把二锅头灌进嘴里,闭眼享受这片刻的鸦雀无声。
火辣辣的眼泪灼烧着喉咙。阿强向来是不喝酒的,人们问起,他总是自豪又幸福地说,小莉不让他喝,他就不喝。
随着白酒如岩浆淌入胸腔,阿强揉着右耳试图驱散穷追不舍的耳鸣,那些抱怨和咒骂声却愈来愈响。
阿强点了根烟,他向来是不抽烟的,因为他怕那双眸子会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的。袅袅的青烟盘旋变幻着伸向窗外,却被玻璃挡住了去路。
不知过了多久,雨依旧下着,窗依旧开着,只听到夜幕循着烟酒味爬进了小屋。
阿强的听力很好,所以他能听到狂风灌进心脏震耳欲聋的澎湃;能听到茶几上还剩下半瓶二锅头挥发的酒精滋滋作响;能听到塑料袋在空中随波逐流地飘进屋后的臭水塘;能听到沾着口红的香烟的女主人做作的呻吟;能听到被踹开的门吱呀吱呀地叫唤着沙发边仔细摆好的脏皮鞋——阿强听的很真切:曾经有一双眸子会盯着它,把它擦得锃亮。
阿强的听力很坏,因为他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。